文|張貴馳
角斜場張姓大多是明初所謂洪武趕散時期從江南遷徙而來,海濱蠻荒鹽場,自然出不了文人名士,至多有一些鄉村秀才,能把四書五經念完,能寫一筆好字,就算是書香之家了。我家祖上似乎就是這種人家,最體面的職業大概即為私塾先生吧。故我家門聯并非張姓獨有的九居世澤、百忍家聲,而是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到我父親張懷文,,熱血青年,報考了新四軍蘇中二分區聯合中學,畢業后即參加革命,任職解放區栟北區委文秘工作,直到現在,一些80歲以上老人說起我父親,還是稱他為張文書。我母親吳義媛則于解放初創辦了平新村第一所小學,于今已80余歲了,偶爾回鄉,鄉鄰見到還都叫她吳老師。故此,我所出生家庭,似乎還是與詩書繼世有一些關聯的。于是,每逢春節貼門聯,我還是請小城書法家寫一副“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就當我家祖傳家訓也很好的。
由詩書繼世轉而說到藏書記傳。按常理,所謂書香之家總該有一些善本古籍傳世的,但常理拗不過非常時代,大多數古籍在那個特殊歲月灰飛煙滅了。所幸我還能繼承了祖輩幾十本劫余的線裝書。祖父過世后,我在老屋找到了一套光緒版《孟子》,書面上工楷寫著張春廣讀,應是祖父的私塾課本吧。一套同治版《玉匣記》,古代百科全書,上至天文星象,下至日用雜字,一應俱全。一本《對聯集錦》抄本,此為祖父手跡,一筆行書既中規中矩,又瀟灑靈動,我們這些從小拿鋼筆寫字的后輩自愧弗如。這幾本書大概就是一些鄉村秀才的生計所寄了。但我印象中,祖父的主業似乎是養牛。夏日放假回老家住幾天,總見祖父早上去草灘放牛,中午將牛牽到水塘里“打汪”, 這也許就是農耕時代古人理想中的所謂耕讀吧。我的曾外祖父儲劍山老人,原為私塾先生,興辦學堂后,改學中醫,晚年成為東臺新街地方名醫,因此去世后,留下不少醫書古籍,他的孫輩中無人學醫,也無從文者,因此這些書被我繼承下來了。也不全是醫書,內中也有一些頗具收藏價值的珍本,如一套12冊明萬歷梅膺祚《字匯》,就成為樟村藏書中為數不多的整套明版書之一。在這套書中,夾了一張曾外祖父親筆寫的字條:“保此書者,家庭興旺,五世其昌?!蔽覟橄容叺淖86佣嗳?。父輩屬于革命干部,除了大量學習資料外,就沒有多少其他書籍了,至多有幾本《紅日》、《林海雪原》之類的長篇小說。父親是一名文學愛好者,工作之余,嘗試寫作,曾在解放區《鹽阜報》發表過一些通訊、故事之類文章,較有影響的一篇為《張回春小學》,寫一名英勇犧牲的兒童團員故事的,我小時候曾讀過原稿。后來父親創作長篇小說《龍潭交通站》,很費了些心血,記得曾在某個夏夜乘涼時,給我們兄弟講過其中一些精彩片斷,至今記得當時聽了毛骨悚然。此小說曾投稿上海某出版社,提了意見加工修改。,小說書稿被造反派抄走毀失。父親的作家夢從此就由我來為他圓了。
現在該說到我的藏書了。十多年前遷居時,特意選了一套帶閣樓的復式房,樓上部分全做了我的書房兼工作室,齋名仍沿用樟村。我特別喜愛樟樹,雖無大紅大紫,但四季常綠,契合生活本意;加之樟木清香無蛀,古人多用之作書護、書箱,亦隱喻藏書之意。因此居處數遷,齋名卻從未改過,并請書畫名家程大利先生題寫。我的藏書分幾類,除數千冊常用經史子集、文學名著外,嚴格意義上屬于收藏的為兩部分,即明清線裝古籍和蘇中解放區歷史文獻。
明清線裝古籍大約500余冊,其中明版本數十冊,除一部萬歷本《字匯》、一部汲古閣《周官疏》,一部《建業書林會海對類》,余者均為殘本,但明版書雖殘,現在也很少見了。清代古籍大多是全帙,并且康雍乾所謂清三代版本就有十多部,較為珍貴者如康熙雙虹草堂版《西廂記》、乾隆王鳴盛《尚書后案》等。一部嘉慶版《板橋集》輯錄鄭板橋詩詞、歌賦、家書、題畫等文字,鄭板橋親自手書上版,屬于清代版刻中的名刻,黃裳先生《清代版刻一隅》中曾有介紹。一部道光版《圣武記》也很好,魏源首次在此書中提出救國圖強之策:“師夷之長”。即便零冊,也頗有研究價值,一本乾隆年間《西游真筌》首冊,序言、目錄齊全,特別是數十幅木刻版畫,尤為出色,是研究《西游記》重要版本之一。一冊乾隆年間聚珍本《易林》,是版本學上具有影響的木活字本。此外,稿本、抄本因其存世量很少,極有可能成為孤本,尤為藏書界注意,樟村也有部分收藏,其中有關江海人文者,準備將整理研究成果與學界共享。
蘇中解放區歷史文獻,應為樟村特藏,約藏有300余份。其中相當一部分新四軍刊物、書籍,按照革命文物評定標準,至少在三級以上。如新四軍一師政治部1942年出版的《整頓三風》、華中野戰軍政治部1946年蘇中戰役期間出版的《建軍增刊》等。這些經過抗日戰爭、解放戰爭無數戰火能幸運留存下來的書刊,其珍稀程度可以想象。、組織出版的雜志、報紙,樟村也大部分收藏,可以隨時查閱、研究。大概主要因為這部分特藏,、市圖書館、市新華書店評為“南通市十大藏書家”。這部分特藏,將來最佳歸屬我想應該是海安或南通檔案館。
樟村藏書中文史古籍部分,傳承人早就有了,而且看目前趨勢,將來無論在學術上、藏書上都要遠遠超越乃父了。犬子張帆,現任大學英語教師,已出版多部譯著,其藏書與我專注過去式不同,以新書為主,但主要是國內外學術大家著作,并且一定要買最好的精裝本,所以他的書架上一片金碧輝煌,特別是那些從國外網購來的版本,裝幀之精美豪華,國內出版物簡直毫無可比性,真讓我們這些傳統愛書人嘆為觀止了。兒媳去年公派赴澳大利亞學習﹐為張帆買的禮物是一本1949年英國出版的限量版書籍,250澳元,折合人民幣約1200余元??磥?,張家祖輩詩書繼世的理念是傳承下來了。
我之于藏書主要還是從實際運用出發,與那些真正意義上的藏書家不可同日而語,因之還談不上癡迷。但在某些時候,多少還會有一些異于常人的“癡”舉。遠的不說了,即以最近的一次,在孔夫子舊書網上瀏覽時偶然發現一本《建軍增刊》,華中野戰軍政治部1946年7月25日出版,頓時就覺得周身血脈涌動。我多年研究解放戰爭蘇中戰役,此戰役于1946年7月13日至8月31日在海安、如皋、泰興等蘇中地區進行,、各個殲滅敵人”的戰術經驗,,成為指導整個解放戰爭勝利進程的重要軍事原則之一。這本出版于戰役期間的軍內書刊,無疑具有很重要的文獻價值和文物價值。但網上僅有封面圖片,無法看到內頁。賣家標價1660元,這一奇怪的標價說明整數后面那個60元,是還價余地。1600元買薄薄一本小冊子,這價錢明顯離譜了。此類解放區文獻一般至多在每冊300元上下。事后才在孔網歷史拍賣紀錄里查到﹐大約兩年前此賣家曾在網上掛拍過﹐起拍價200元﹐無人問津而流拍。賣家轉而以高價掛網釣魚。在網上與賣家砍價,賣家自恃網上僅此孤本,愿者上鉤,絕不讓步。如此者多次網談,未有結果,反正賣家已經知道你于此書是勢在必得,這一小刀是砍定了。本想拖一段時日煞煞賣家的氣焰再說,奈何自己不爭氣,忍不住隔幾天就要點擊此書看一眼,神怕被別人發現買了走。殊不知,你每點擊一次,賣家電腦上都會顯示,整個心理狀態全被人家遠程掌握著呢,這是我后來才知道的秘密,點擊量越大,說明關注度越高,賣家也就越有底氣。時間戰術沒有成功。價錢就認了,但書不能不當面檢驗,萬一里面缺頁呢。于是,癡勁上來了,立即趕到汽車站,迢迢數百公里,遠赴蘇北濱海,與賣家當面銀貨兩訖。書品尚好,最重要的是此書全部內容都有關蘇中戰役,、、政治部主任鐘期光關于此戰役的文章、報告均為重要歷史文獻。書價加上差旅費用,算起來一本小冊子就花去2000元之多,但我回程車上一路興奮,竊思這本書的真正價值豈是金錢可以衡量的。這就是藏書家癡迷癥候之一﹐以為天下珍本密籍被你找到了﹐其實在別人眼里不過一本舊書而已﹐內中的樂趣確是難以為非藏書愛好者所理解的。如此癡事﹐曾有多次﹐大同小異﹐就此打住。
我非藏書家,江蘇省新華書店曾頒發給我一份證書“優秀藏書人”,也曾兩次被評為“南通市十大藏書家”,其實都是抬舉了,準確言之,愛書人而已,因工薪一族,想當藏書家,誠不易也。但在我日常淘書過程中,卻頗有幾次近乎天方夜譚式的奇事,不妨寫出一件與書友同樂。
上世紀90年代,我以買文史哲新書為主,小城有一家個體書店進書品味頗高,我是???。一日,店主電話告我,一老者年事已高,托其賣出一包碑帖,我未感興趣,因碑帖俗稱“黑老虎”,收藏門檻較高,既難鑒識辯偽,又價格昂貴,非我所欲也。隔數日,路過該書店,店主再次推薦老者碑帖,打開報紙包皮一看,于我此等“帖盲”而言,滿眼黑糊糊一片,完全不知內容,更弄不清殘全與否。店主稱原主人無兒無女,且年老病重,恐來日無多,隨之近乎求情說道,張老師做做好事。我一時心軟,便問,多少錢?店主云,他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老人自己開價160元,他不拿一分錢的。我以為聽錯,再問一遍,依然如是。于是立即付錢成交?;丶液髷R置一邊,不再理會。若干天后,得以閑暇,打開包皮,逐一整理,乃發現一些碑帖封面右下角有鉛筆草書“韓國鈞”三字,心下頓時一驚!韓國鈞乃小城大名人也!晚清名臣,督辦開灤煤礦,民國時曾兩任江蘇省長,后鄉居問政,呼吁國共兩黨團結抗日,海安淪陷后,以死相爭,拒任偽職而成為民族楷模,《黃橋決戰》等影視作品中之紫石老人即其人也。這些碑帖難道竟是紫石先生的遺物?經仔細翻閱,內中夾雜一本《金剛經》,扉頁上赫然一枚金文“韓紫石印”,韓國鈞先生遺物無疑。,碑帖上鉛筆所寫“韓國鈞”草書,當是登記抄家物資時臨時所寫。
經清點,此包碑帖計有:明晚期或清早期原拓《淳化閣帖》第六卷、第八卷王羲之法書,經折裝兩大冊;清拓本《米元章帖》大字冊頁數十開;清拓本“合肥李氏珍藏金石書畫”印《蘭亭集序》6種。民國上海有正書局珂羅版《右軍十七帖》、《右軍父子法帖》、《右軍洛神賦帖》、《唐人寫經》、《初拓禮器碑》、《王麓臺仿宋元山水冊頁》。上海華商書局影印《止叟珍藏王孟津墨跡》,止叟為韓國鈞晚年自號。此外尚有兩幅書法裱件,后考證為清咸豐年間鎮江學者、書家柳榮宗書法真跡。柳榮宗為躲太平天國之亂,避居海安鎮數年,在海安完成其畢生研究之學術著作《說文考異》并刊刻成書,后因此書而為《清史稿》藝文志所載。真不知上天何以如此厚我?待日后知其價值,欲想回報老者,乃知其早已病逝,不知那微薄的一點書款是否為病中老人買得幾斤水果?惟以心香禱之。至于這些珍貴碑帖如何散出及其后輾轉經歷,那個年代一團亂麻,不理也罷。
“讀書之樂樂何如,綠滿階前草不除”,讀書樂,淘書亦樂。淘得好書固樂,花很少的錢淘得好書尤樂,尤其是在古籍善本動輒成千上萬元每冊的今天。我便遇上如此賞心樂事數次。一日在小城古玩攤前見一堆線裝舊書,撿起一冊細看,乃《春秋左傳集解》,書函書簽均失,書已被翻亂,不知是否全套。翻撿片刻,終于找到刊有全書目錄的首冊,乃知全書共32卷,而此堆書總共才17冊,便知為殘書無疑。告之攤主,此書已殘,只剩一半,無甚價值。攤主瞪我一眼,不以為然。我即告之,古書殘缺,如同殘缺瓷器,縱然一只明代青花大盤,僅剩一半,又有何意義?攤主答曰,可當瓷片標本賣的。我即問之,瓷片價值與完整瓷器相比,價僅幾萬分之幾?攤主無言,稍頃見我欲走,趕緊說道:“10元一本,一槍打?!蔽要q豫了一下,掏出170元,買下全部殘書。
回到家中書房,我將殘書扔在地板上,一本一本攤開排序,看缺失多少,好登記在冊,以便日后留意找配。誰知很快便驚覺,此書竟是16冊一全套康熙華川書屋刊本《春秋左傳集解》,共32卷,每冊2卷也!另有1冊乃《周文忠公尺牘上下卷附雜議》,同治七年蘇松太道署刊本,亦是全本。這可是撿了一個大漏了!但憑良心講,這個漏可不是我玩心計撿的,而是攤主與我兩人均糊涂所致。常言說“買的沒有賣的精”,“只有錯買,沒有錯賣”,然而此事卻表明攤主與我至少在文化含量較高的線裝古籍鑒別上均不夠“精”,均犯了低級“錯誤”。鄭板橋名句“難得糊涂”,我竟糊涂回一套好書來。
同樣的一次“糊涂”事發生在揚州古籍書店。我見一只書柜上堆著一些殘書,卡片上明碼標價10元一冊(恰與我在古玩攤上買殘書價格一致),翻了翻,大多是一些四書五經之類殘書,基本類同字紙,只有一冊頗覺刻印精美,又見魚尾下刻有雅雨堂字樣,書名為《尚書大傳》,立即想起剛讀過不久的孫犁先生《我的叢書零本》,其中談到刻印俱佳的乾隆兩淮轉運使盧見曾所刻雅雨堂叢書零本《翁牖閑評》的收藏,對其評價甚高,便將此冊殘本買下,聊作清刻標本收藏賞玩,黃裳先生就曾買過不少明刻殘頁合訂成冊欣賞的?;丶覚z讀是書,乃知又是一個全本,上下二卷加附記,一字不缺,且有“適安堂汪氏”、“臣”印兩枚。此書當是書店工作人員誤以為是殘書處理了,或因是單冊而與殘書混雜了,總之是我又樂了一回。此書為善本,亦為清三代精刻初印本,價格如今當在萬元以上。
最可樂的是在小城古玩攤上相中一把晚清櫸木學士椅,攤主要價150元,確也價廉物美,便未還價,立即付款買下。攤主一高興,隨手從身邊亂紙堆中撿出兩冊破書扔過來,說是你喜歡書,送給你了。高高興興將椅子扛回家,擺在書桌前,端坐其上,好不愜意。待泡了清茶,翻開攤主額外贈送的兩冊書一看,不禁拍案驚奇!原來這兩大冊已成黃黑色的破書竟是明嘉靖刻本《韻府群玉》第十二至十三兩卷。這事可將成語“買櫝還珠”改成“買櫝贈珠”了!試問此事若書友諸君碰到,其樂何如?當然,這種樂趣,是為那些在拍賣場上動輒千萬者所恥笑的,然而,有哲人說過,三輪車夫每日多掙回10元錢與財主們日進斗金的幸福感是一樣的,其實淘書的過程便是愛書人的樂趣所在。當然,這種在古籍收藏中撿漏之事畢竟鳳毛鱗角,我的藏書中大多還是以市價購回的,好在上世紀書還買得起,數千元一套明版本也碰巧買到過的。